星期天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你父亲到学校去了，在大门口等你呢，我说我刚从大门口过来，没看见父亲。放下电话，赶忙重跑到大门口，左右张望，还是没看见父亲，又一转身，看到了，父亲正蹲在墙根底下打盹呢。原来父亲从十点多就等着，一直到现在三点多，我送走父亲后就大哭了一场。

我现在又想起了父亲在那儿蹲着的情景，父亲穿得很干净，脸上的胡茬子也细心地刮了，每次送我去学校或是在什么郑重场合露面，他总要这样刻意地修饰一番，以便不给我丢脸。但是，就算你收拾得多齐整，在那儿一蹲，土老冒的形象就暴露无疑了。校门口的家长在接孩子时都是衣冠楚楚，站得笔直，哪有蹲着的！乍一看都看不出，但在他们等的过程中就可以看出来了。有的直挺挺地站着，始终像模特亮相，再累也舍不得放松一下，哪怕脚下的皮鞋硌得脚心生疼，有的来回踱来踱去，有的倚在门上、墙边，但还有很小一部分，是蹲着——比如我的父亲。

蹲着，是农民特有的姿势。而我，在城里住了三四年，是跟别人一块儿站着，几乎忘了自己是农民了，但我仍爱蹲着。上体活，我蹲在操场边，嘴里含着根草叶，盯着眼前的草地，就像是在观察麦苗的长势，于是同学们就问你是农村来吧。起初我也是很诧异的，后来我自己也发现了。在水房里洗衣服，别人都站着，我却把盆端到宿舍，屁股下垫只鞋，蹲着洗，在院子里洗衣服，在河边洗衣服都是这样洗的，洗了十多年了，改不了。别的同学有东西掉在桌子底下了，都是坐在椅子上去捡，可我却习惯椅子挪了蹲着捡。蹲着，似乎是个很不雅观的姿势：两脚外撇，两腿叉开，露出一段脚脖子，如果是夏天，可能还露出腰上一块肉，而且头向前探，两胳膊架在膝盖上，手一耷拉，看人时还要仰着脸，眼珠子向上翻。可是农村的人就总是蹲着，一辈子一辈子地蹲着。在地里干活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谁管他雅不雅，矜持不矜持，没那个心思！脱下鞋来坐在田埂上抽支烟才是正事（在我看来这种“坐”应与“蹲”归为一类，这与椅子、沙发上的“坐”完全是两种姿势，与“蹲”才更像一些。）农村的灶膛很低，做饭添柴火就得蹲着，生炉子在炉底下扇扇子还是要蹲着，在院里剥棒子一蹲就是半天，在集市上卖菜摆摊也是就地一摆，蹲在摊子旁，农村没有很高的凳子，连椅子都少，还是那种小马扎、小板凳、小蒲坛实用。农村人家吃饭习惯摆炕桌，不用圆桌，夏天也是把炕桌搬到地上蹲着吃饭，中秋节赏月，坐那种小矮马扎才有感觉有意境，而我已经习惯蹲在外婆脚下倚着外婆的腿听她讲故事，甚至若干年前村里放电影，人们都是夹个马扎，掇个板凳，提个蒲坛去看。

城里就没那个蹲着的必要，城里人一般只会做“站”和“躺”，还有“坐”的姿势，有人说沙发多矮呀，跟蹲着差不多，我说那是瞎掰，坐沙发上跟躺在床上没什么本质的不同。城里的工作大部分是坐着完成的或是站着完成的——除了满街的乞丐必须蹲着或是跪着。城里做饭不用灶膛而用煤气炉，卖东西的有货架子，摆露天摊的也有东西支着使货物与腰一般高，吃饭时上饭馆当然是坐着，在家吃饭一般是躺着趴着或在电视前溜达着，在冰箱前站着，在写字台前坐着，正经意义上的饭还是用高高的圆桌，中秋节不必赏月，而是赏电视电脑，孩子们有故事书，也不必听老人讲故事，看电影有电影院，自己家里有CD，甚至像春节联欢晚会上黄宏所说“连上厕所都坐着”。

我想，也许有人不能蹲着的另一个原因：身体超重，一蹲下就脸涨得紫红，大喘粗气，这是营养过盛；瘦小的裤子紧紧绑在腿上，像打了石膏似的，走路都要轻轻迈着小步，膝盖不打弯，更何况蹲着？这是时髦时装的效应；一蹲下，高跟鞋有被崴掉的危险，而且由于现在的鞋底子坡度越来越大，根据反作用力垂直于斜面的原理，蹲下时你会向前趴到地上；这是追求1：0。618比例的完美身材的代价。……

不再蹲着，体现了什么？蹲着，又能表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