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寒气逼人。他步履沉重地走上小桥，不禁打个冷战。

过去了的岁月里，有多少次，他伫立桥头，凝望桥那边的柏油马路。它宽阔闪亮地直伸向远方，一头扎进那座离他是那么遥远的繁华都市。

城里有他几位好朋友，他羡慕他们有能耐鲲鹏展翅，落窝于大树高枝，活得潇洒，过得舒心。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他常这样想，要不然的话，他怎么会迟至今日还窝窝囊囊地在穷乡僻壤里煎熬呢?那几个在城里坐办公室的同学说啥也不比他强：他是三好学生，是优秀学生干部，全年级升大学的一号种子选手，这些优势，他们一个也不具备啊!可是而今，他们混得多神气。而他呢!只有独自在这个魔鬼也望而却步的老山沟当个代课老师，以少年白头，瘦弱之躯去抗争贫困和艰辛，去咀嚼人生的悲哀和屈辱。

他已踱至小桥的中点，猛地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张匹掌大不了多少的纸来。多么诱人的聘书啊!优越的工作环境，丰厚的劳动报酬，脱离农村，脱离苦海，这不是他多年来追求的梦想吗?这梦想就快变成现实了。面对无边的田野，他真想大喊几声，发泄长期压抑在心中的郁闷。

“哗哗——哗哗——”潺潺的流水唱着无词的歌，一会儿跳跃着，一会儿匍匐着，越过凸石，激起漩涡，映着蓝天，润着大地，一直向前，永不停留。

他想起了那些孩子，那些天真纯朴的孩子。他课余常常带着他们走出那间破旧不堪，昏暗狭窄的教室，投入还未经人类之手划分出贫穷与富裕的大自然的怀抱，带到这享有一份宁静，安卧一溪清流之上的小桥边，让野花的芳香，树叶的絮语，小鸟的欢啼，更是让孩子们爽朗的笑声把郁闷在心中的愁苦和哀怨一古脑儿地驱散，恢复空灵情纯的童心。

他停住了，刹那间，欣喜和激动被心中涌起的一层阴云严严实实地盖压着。这是他拿到聘书后第二次想起他的学生，那些天真无邪、渴求知识、充满幻想而又贫困柔弱的孩子们。是他们给予了他心灵上的安慰，精神上的支撑，使他从这一千多个艰难苦闷的日日夜夜挺了过来，拿到了这一字千金的聘书，他们是他的恩人!而他用什么回报他们呢?遗弃他们?想到此，他猛地一惊，心头狂跳，面庞发烧起来。他把头垂得很低。这山，这水，这一方天地，这一带的父老乡亲，此时此刻，他连看都羞于看上一眼，好象自己犯了遗弃罪似的。他知道，越往前走，和孩子们离别的时刻就越近。他可以想象出孩子们这时正站在学校门前坡地上，望着山下小径，盼待他身影出现的焦急神情，因为他没有给他们讲实话，只说今天有点急事去城里，要晚一点上课。现在又怎么向他们交待呢?

他左右为难，僵立不动。桥下的小溪哗哗地流淌着。这条小溪出自崇山峻岭，流进城里，汇入大江，而那条大江则汹涌澎湃直奔东海。“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汉代大学问家王充的这句名言他是很欣赏的，并时时给学生讲解。没有山乡的艰辛又哪来城市的繁华呢?想到这儿，他不免自嘲地苦笑一下，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来。他急于想再端详一下那纸上写的什么，尽管他把那寥寥数语已能一口气背诵出来。不知怎的，那张轻胜鸿毛的纸张此时竟变得格外沉重起来，而他的手却更加颤抖了，恰在这时，一股山风猛扫而来：那张纸被裹卷而去。

他的希望破灭了，但并不沮丧，仿佛从心上搬掉了一块大石头；他的前路依然是漫长而险仄，但脚步却更加平稳疾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