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着彰汤村这片炊烟缕缕的土地，所以这里的天空是多边形的。以前有一只鸟吃力地向山巅飞去，如一抹赭色从深绿冲出。他如今归来，欲融入这片翠田，不知大地是否还记得他。

父亲常常跟我说：“我每天上学前喜欢喂鸽。喂多了，就赶紧跑去学校，你奶奶就追不着了。放学回来，她也就忘了。”如今，我瞥见芜乱的杂草爬满了木门旁荒废的鸽窝。

太阳煌煌地照着，空气颤抖，街道上零碎的土块在黏黏地熔化。在打铁声、制称声里，在煨盐鸡和炭火烤酥饼的香气里，在飘过的一两声地方话里，不断有村人走过。一老伯盯了我们许久，终道：“回来了？”“嗯。”父亲点头。

一进门，奶奶急匆匆小跑过来，她搓着手上的灰，又往自己的粉色布衣上擦拭，蜜饯融在她眼角密匝匝的绮痕里。 她轻轻地握住父亲的手，问起过去一年的状况，他只吐出寥寥数语。生怕缄默，她又东扯西扯。尽管回答得含糊，我还是能看到奶奶粗糙的手指在父亲手背跳跃。

父亲从行李箱里掏出一铁盒子，精美的包装里有四个“躺”得整整齐齐的发面花果蒸糕，是旅游区的热卖品。她先是惊喜，随即却喃喃自语，眼里的光也渐渐没一开始那么亮了。“妈，尝一下？”父亲一副期待的模样。奶奶愣了愣，又摇了摇头，转身去收拾桌上吃剩的冷甜糍。他凑前，未及奶奶反应，两三个甜糍就塞满了他的嘴。“你这孩子……”她没说下去。

刚出锅的梅菜直冒白气，拿木勺冲白瓷碗翻动几下，微微的甜味溜进了鼻腔。奶奶又掀起了另外一木盖，上层是薄薄的焦棕猪皮，中间酥黄般的过渡，最底是朱色的肉块。整块五花肉像是抹上了蜂蜜，被蒸得软绵绵的，盘一出，肉一抖。将梅菜盖到摆正的五花肉上，又送进了蒸锅。我知道，父亲是十分怀念家乡热腾腾的大锅和透过锅盖溢出的扑鼻香气的。奶奶也知道。

一手掌盖在村庄上，地面上装满落叶的备箕旁积水微漪。父亲正巧把鸽窝清理完毕，见我迟迟没能把灶台刷净，嘻斥道：“你呀，在外面到底学了什么？我比你小的时候可利索多了。”我只能无奈地挠挠头，不语。“因为鸽子记得家，所以古人用它送信。”他又开口，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一句。

傍晚，父亲久久伫立在瓦屋边的小土坡上。我顺着他的视线，远远望见，天际渐渐流出紫砂，缥青的溪水夹村而流，黄麻地上一模糊人影，红藤在她身后石梯上燃起颤巍巍的火焰，把她那张在白色头巾下的脸给烧成金麦色了。

我懂得终于他爱这片土地的原因了。

几只鸟从山的那头飞来，又离去了，捎来了南风缕缕，掠走了云霭片片，也传来了句句问切。我坐在车上，听着奶奶对我的祝福。车后窗的人影越来越小，父亲似乎不经意地摸了摸脸。但我知道，是他眼角的泪需要搽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