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去外地求学。军训完毕，日头已偏西，宿舍的人都龙卷风般往家赶。我也想，可我怕天黑前到不了空无一人的家。突然记起，母亲来信说，开学后的几日会在家!母亲改嫁遥远的异地，难得相见。我的心情骤然变得急迫，飞快地跑起来。

到了离家20里的车站，天已黑透，最后一趟客车也已开走。我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多电动车主凑过来，刺眼的车灯闪烁着，我吓得抱紧自己的包裹，不知所措。后来一位大伯慢慢开过来，暗黄的车灯映着大伯黝黑的脸，他的眼里是一片平静的湖。“孩子，别怕，我那娃跟你差不多大。天黑了，***一定在家等你呢。”我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大伯的脸在车灯的映照下，透着宽厚慈祥，极像我已故的父亲。可是，“钱，不够。”我小声嗫嚅。“钱到家再给，没事!”大伯一扬头，呵呵笑起来。我不再犹豫，一脚踏上了车。

一路，黑漆漆一片，只有电动车灯的一点光亮。微亮的灯光里，大伯略带佝偻的后背，像一堵厚实的土墙，为我遮挡了夜里寒冷的风，向着家的方向前行。夜，变得并不可怕，而是越来越温暖。

终于，车子进了村。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丝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仿佛是夜幕里闪亮的星，照耀在母亲的脸上，凝成一抹弯弯的月。我急急地跑着，土路上坑坑洼洼，一个趔趄，我无暇拍去身上的尘土，迎着夜里凉凉的风，我高兴地流出了泪，母亲在家，还有什么比母亲在家更让人高兴呢?

我拿着母亲给我的钱，急匆匆交给了大伯。回来后，母亲愣愣地站在灯光下。“丫儿，怎么明知道天黑前赶不到家，还要往回赶?”顿了一下，母亲接着说，“万一夜路上遇到危险，妈还怎么活?”母亲哽咽。“万一我不在家，你赶回来……”母亲再也说不下去，汹涌的泪水，瞬间淹没了我们两个。我只是说：“有妈在，不怕。”然后，望着母亲傻傻地笑……

后来几年，我一直在外地求学，母亲极少回来，所以我几乎不回家。又因为母亲改嫁的地方离我太远，所以，我也很少去那里。

可是，又一次，我是那么迫切地想回家。因为十八岁的我，学业遭遇了重创。那时没有电话，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在家，抱着一丝侥幸，万一母亲在家呢。

已是初冬，天渐渐冷了。当我到家时，夕阳已挂在了天边。紧闭的房门，透着凉意的窗棂，没有一丝灯光的屋子。我摸索着，拉了一下灯绳。灯泡上罩了一层厚厚的土，那一点点微光，将墙壁的暗影拉长。我木然坐在冰块一样的炕上，塞了两口馒头，就躺下了。三床被盖在身上，半夜，我仍被冻醒。起身，静坐。无边的夜仿佛巨大的魔鬼，将我包围、吞噬。我将身体缩进冰冷的被子里，紧闭双眼，捱过了漫长的一夜。天刚蒙蒙亮，我就踏着下了一夜的积雪，坐上了第一辆通往车站的客车。

从此，我一直怕回那个没有灯光的家。

几年后，我成了母亲。孩子一周岁时，由婆婆照看。每当我结束了一周紧张忙碌的工作后，都急切地想回家。

一路风尘仆仆，我走进大门。院里的狗突然狂叫不止，紧接着，暗黄的门灯亮了，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身红绸的唐装，歪着头，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笑了，露出仅有的两颗白得透亮的小门牙。婆婆也紧跟着走出来，唤我的小名：“梅啊，可回来了。早晨我随口说了句，你今儿个回来，这不，从早晨，每次娃儿听到狗叫，就赶紧往外跑，看看是不是你，这一天他忙得呀……”说完，婆婆高兴得笑出了声。灯光下，婆婆单薄的身影向后微仰，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朵风干的花，在宁静的夜里，绽放。我也笑了，一时无语。漆黑的夜，那一点灯光，为我闪烁，我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我轻轻抱起孩子，孩子的口水流到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相汇……

往事，无论悲喜，都成为珍贵的记忆。而夜，因为有爱的一点灯光，便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