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抽烟，就像是普通男人一样。但他抽烟是有声音的。这种声音一直在敲打着我的心，它让我读懂了爷爷。

卷好烟拿起猛吸一口，发出“呼呼——”的声音，如同迸流的河水，急促而又庞大。待到一口气吸完，便憋着不让它出来，那时只能听见爷爷心脏的野蛮的跳动声。慢吐出来时，一缕缕白烟打着旋往天上奔，爷爷也会发出“哼——”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如漫步闲游，有时如月色盘旋，有时像温暖包围，有时看似欢快实则牵挂。

我第一次拿回奖状的时候，爷爷在抽烟。烟雾从嘴中冒出一团团白烟，好生可爱。我把奖状按到爷爷眼前，好让爷爷看到，也想让爷爷夸奖我。可爷爷就瞅了一眼便不再看我，只是一手摸着胡茬，眼望着蓝天，嘴角微微上扬。那吐烟的声音也变了，悠扬而又欢快，像是夕阳下一匹小马在无尽的黄金麦浪中漫步闲游，声音持续的很长，长到足以让人全身心的毛孔都服帖下来。慢慢环住我和爷爷，舒适感油然而生，像是辗转于闹市仍有容身之所，皈依佛门仍得善报而归。那声音充斥在院子里，徜徉在空气中。爷爷挥挥手，示意让我离开，我瘪瘪嘴，只好看着爷爷在我面前陶醉的吸下第二口烟，满满的吐出来……

别人在大声夸我时，爷爷在抽烟。似乎很是受用，吐的烟绵长而不间断。眼角笑出了皱纹，脸蛋红润润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光。等到那人说我长大必成栋梁之才时，爷爷吐烟的声音突然抛了个尖儿带出声哨响，像是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塔直入云霄，将屋顶穿破个洞，盘旋在高空中，沸腾在那浓稠的夜色中。时间很短，只是一瞬。爷爷笑开了，牙往外一呲，剩下的烟雾便随着爷爷爽朗的笑声像偷欢一般无声无息地飘散在空气里。

我考试失利痛哭时，爷爷在抽烟。我坐在石柱上，看着眼前这张布满鲜红荆棘试卷，眼泪无声无息的留下来。鲜花开的正艳，小草绿的肥美，天空万里无云……一切都很美好，只不过我并不美好。附近的烟味重了，伴着点雾缭绕在身边，我知道那是爷爷。果真不久，便传来爷爷的脚步声。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旁边陪着我。他那次吐烟很慢，接近无声无息，只是偶尔带着几声浓厚的鼻音，“嗡嗡——”带着雨滴般的粘稠感，吐烟声静静地伏在地上，慢慢的爬行着，轻轻地附上我的脚，温暖的触感让我一时间忘记了哭泣。随后将我整个包裹起来，就像是水对鱼无声的守候，放肆的温柔，连绵不断。我无所顾忌的哭了出来，只记得哭完后，爷爷带着浓厚的鼻音说“哭够了就回家吧”。

我第一次离开老家时，爷爷在抽烟。似乎是没有舍不得，爷爷的烟吐得轻快而又短暂，还时不时吐个眼圈或用那独特的烟嗓唱首歌，一切的一切似乎十分宁静，不带一丝牵挂。我心里有些记恨爷爷，为什么他没有舍不得我，他是不是不爱我?直到我上车的那一刻，听到了从未听过的声音，爷爷吐烟的声音断断续续，连不到一起，像是忽然不会了一般，烟从嘴里冒出来，带出一些颤抖的单音节。像是河流忽然冰封了一般，让人的心忽然颤抖起来，我连忙从车里探出头去，那吐烟声似乎形成了一只大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拉了拉我的手，又忽然散开环绕住我，那是一个深深的拥抱，爷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好状态，扯出一个笑，用尽力不颤抖的声音说道：“乖囡，记得想爷爷……”爷爷走了，头也不回，但我感觉他哭了，烟气充盈了那滴泪，吐烟声在里面翻滚，流过那张陪伴我童年的脸，最后带着悲鸣落在地上，完成了它最后的表演。

……

后来爷爷因为身体不好便不再抽烟了，再后来我就再也听不到那独特的烟嗓了。

时隔多年，每次回想都觉得吐烟声音就在身边回响。长短乐哀仍听的出来，它让我读懂了一个人，一个不会表达的人，一个不会表达的人对孩子那最纯真的爱……

“哼——”那声音仍在耳边回响……